宋代夏悚的父親曾經在當時河北當官,契丹人入侵,夏父與契丹人作戰(zhàn),被殺。夏悚的母親后來也去世了,按禮制,夏悚丁憂,即不上班了,回家守母喪。朝廷以孝治天下,官員遇父母喪,丁憂守孝是很大的事,當官的都要遵守這個禮制。歷代有不少大干部因為丁憂不到期或丁憂期間做了不該做的事兒,讓人參彈丟官受處分的。
守喪期未滿,朝廷有事需要官員去辦,叫“起復”,重新上班。夏悚就在丁憂未滿,被朝廷起復,要他作為特使去契丹國辦事。夏悚不愿意去,給朝廷也就是給皇帝寫了奏表,表中說:“父歿王事,身丁母憂。義不戴天,難下穹廬之拜;禮當枕塊,忍聞夷樂之聲?!焙竺鎯删涫撬牧紝Γ徽J為很“精絕”,一時傳誦于朝野。夏悚這兩句話的意思是說:我和契丹人有殺父之仇,不共戴天,因此我到契丹出公差,去草原見契丹狼主,按照禮儀,我作為大宋朝的使節(jié)應當給他下拜施禮,這我做不到,非要我做,就難為我了,是對我的侮辱,士可殺不可辱,朝廷、皇帝不應該不近人情;況且我現在正在守母喪,丁憂,痛苦悲傷得晚上睡覺都枕著土塊兒,即無心過正常的生活,但朝廷“起復”我,我應當為國家效力,可是以我現在的心情,怎能作為朝廷的使者去契丹國,在他們的歡迎儀式上觀看欣賞他們的歌舞音樂呢?
夏悚并不是要存心寫一幅四六對,他是自自然然的妙手偶得之,是平常文學藝術修養(yǎng)的隨意流露?!岸Y當枕塊”呢,他哪兒有心思這么顯擺自己的文學才華呀!他寫的是公文、是報告,是給朝廷表達意見的奏表,不是藝術創(chuàng)作,不是為藝術而藝術,不是為文學而文學的文學。他的文字只有一個目的:實用,即辦事兒。他沒想到要表現才華,他只是想讓朝廷接受他的意見。宋朝的皇帝都有文化藝術修養(yǎng),大詩人梅堯臣的侄女嫁給了一個叫王疇的人,丈夫當了大官,她去宮里謝恩,皇太后問她:“你是誰家的女兒?”王夫人回答:“梅鼎臣的女兒?!碧蟾吲d地說:“是梅圣俞(堯臣)家嗎?”可見梅堯臣的名聲多大,連宮禁內的女人都知道。據說梅堯臣每有新詩,皇室宗親中都有人以數千錢買來欣賞、學習。宋朝確實是文學藝術的天堂,讀書人、官員們的文學修養(yǎng)之高,是粗俗的現代人無法想象的。
想必皇帝和上級被夏悚的話打動了。他無意中寫的四六對,朝野傳誦,可見影響之大。這兩句話確有“文藝的力量”,這種力量往往不容易找到,或者說不容易碰到,但碰到了、找到了,就顯得很有威力、很起作用、很有效果。想想,我們的古人可以用那么好的文辭表達意見、傳遞信息、將感情因素充分而恰當地蘊含在實用的公文中,讓人之常情得到妥當的安置和歸宿,不能不令人贊嘆。其實,夏悚只要寫這兩句話,就會被人理解,就應該被皇帝理解。這兩句話,體現了漢語的優(yōu)越性,體現了漢語的偉大。
夏悚的實用功能當時就完成了,他的這兩句話被歐陽修記錄在《歸田錄》,流芳百世。夏悚并沒有因為不聽話拂逆了朝廷、皇帝和上級的命令而得罪皇帝、得罪組織人事部門的領導,他后來官做得很大,封英國公。可夏悚并不是偉大的文學家,宋代文學史中可以沒有他。他可能并沒有存心要成為一個藝術家、文學家、學者,而是作為一個對國家有用的人、作為一個官員,他的學問、文學、藝術的造詣是他最基本的修養(yǎng),每每就不自覺地表現出來了??墒俏覀冋勂鹣你み@個人,會認為他是個學者、文學家、藝術家。
真正的藝術應該是這樣產生的。這正如哲學家金岳霖先生一篇文章的標題:《我喜歡夾雜在別的東西里的甜》。即我不一定喜歡純粹的甜,但我喜歡吃別的東西時,感到別的味道里的甜。就是說,我不喜歡為藝術而藝術的純粹藝術,我喜歡洋溢或流露在別的事物中的藝術氣息,即我接受和欣賞別的事物中蘊含著的文藝力量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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